2013年12月30日 星期一

再讀《溪山行旅圖》

 東方早報
范寬作品《溪山行旅圖》 范寬作品《溪山行旅圖》
周川
試著撇開作者去談論其藝術,真是件困難的事。 另一方面,多少隱匿在作品背後,因疏於記載,或尚待考證而被歸為佚名的藝術家們,他們的“隱身”是否也有助於其作品的相對獨立性,使觀賞者或免受作者生平事蹟,人格魅力等因素的影響,對作品本身做出判斷。 “自我”抑或“無我”是藝術家直面的問題,此二者界限實在太過微妙。
幼習水墨畫,老師曾贈幾套印有山水畫的明信片,印象深刻的是范寬的《溪山行旅圖》。 比起許多在博物館中被埋沒的“無名星”,《溪山行旅圖》當屬最璀璨的幾顆星辰,縱是你從未翻閱中國美術史,也當聽說它是台北故宮博物院的鎮館之寶。
范寬並非本名,而是時人取的綽號,其本名中正,字中立。 在陝晉一帶,“寬”是指人邋遢馬虎的字眼。 但他不以為意,欣然接收,一如百年後的陸放翁,皆可看出藝術家與詩人自在不拘的真性情。
范寬是陝西耀縣人,推開門窗,觸目所見的便是秦隴地區的崇山峻嶺,其地質特性使得土層垂直結理強,直立千尺而不頹。 觀《溪山行旅圖》中的主山,猶如巨碑挺立於天地。
據說范寬常年隱居於“翠華山”,屬秦嶺北脈,行旅一圖便是以此地實景為靈感素材。 2004年,我與家人驅車翻越秦嶺,坐在後排,透過車頂天窗仰望山勢巍峨,唯嘆“巨障”二字,它不僅阻滯南北氣流,使兩地氣候差異,連風土人情飲食習慣也大不相同。
行旅即旅行。 山澗小路,馱隊鈴鐺,遠景一線飛泉,蜿蜒至前景石澗。 前行,傍著溪水。 彼時我們駕車盤旋,不過是使峰迴路轉的時間過程縮短了,快速的體驗繁華褪盡;事後,於回憶勾勒黑白,那時空山無人亦不荒涼。
說來,這幅在腦海中經年呈現的圖畫,我卻未曾與之素面相對,只是通過尺寸不一的複製品去體驗原作的“靈光”。 或許是極微弱的,但也是本雅明所述的“機械複製時代”帶給我的方便,雖然原作“此時此地”的唯一性被貶抑了,卻也能讓我​​不拘泥於時空上的“獨一性”,時時刻刻地由外在的觀賞為因,轉而內在的觀照結果,用“感同”,用“推想”把這微弱的“靈光”慢慢放大。
2000年夏,我在一個臨摹室,第一次見到等同於原作尺寸的《溪山行旅圖》複製品,恰巧有位青年正在臨習,畫捲尺幅大過桌子,他弓身站立,懸筆一絲不苟地重複“斧鑿痕”。 這是范寬所創的一種皴法,又叫“雨點皴”或“芝麻點”,我認為“斧鑿”更能顯出土層結理的堅勁。 那位青年一筆筆不厭其煩地重複,何嘗不具有一種儀式性,由最細微的筆觸開始,呼吸近在咫尺,遙隔千年的水墨“靈光”。
遙想范寬涉步秦嶺采風,常獨入山林經旬不歸,面對天地巨障,森然逼人,不免懾服於造化而生敬畏心。 他說“師古人不如師造化,師造化不如師心源”。 我認為重點非在“不如”二字,而應是漸進法,三者循環式的依序漸進,而三者又在漸進的過程中各自提升。 如開篇論及藝術中的“自我”與“無我”,亦非對立,應是同時存在,包容的。 “心源”觀“自我”,“造化”證“無我”。 “師心源”是中國山水畫的境界,但這須建立在“踏破鐵鞋”的功夫上,要“搜盡奇峰打草稿”,要“萬里歸來後”,方覺“八方在戶庭”。
有時“佚名”不過是藝術史家嚴謹的治學態度,實則畫面中的筆觸,塑像的雕刻手法分明已提示或明示我們它出自某位畫家、雕塑家的手筆;或先保守說可能係某位畫家所作,抑或系某位此種風格的模仿者。 北宋至今,世人皆認為《溪山行旅圖》為范寬所繪,前有明朝董其昌題跋“北宋範中立溪山行旅圖”,唯獨找不到范寬本人的簽名證實。 五十五年前,李霖燦先生在圖右下角的樹叢中發現了范寬二字,至此,圖的出自殆無疑義。
傳說有位博物院的清潔工,早就看到了那個簽名,相比學者們的興奮,反倒覺得沒什麼大驚小怪的。 再往後,有李敖先生與王裕民先生,考證出圖中兩個漫漶不清的圖章為宋人鈐印(“東華山房”和“忠孝之家”)。 宋人畫,蓋有宋人的收藏章,錦上添花般再解謎團。
范寬與我們捉了個千年迷藏。 隱世者范寬,雖隱而不避,只待知音。 而我經年從巴掌大的印刷品中也無從顧及這些瑣碎,早已自命為知音,說無須相見是矯情的,畢竟在復制時代一償所願是最後的寬慰,雖然了願時它往往不再“震撼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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